观点 | 涉案企业刑事合规不起诉实务探索

企业刑事合规是指企业在涉嫌犯罪时，为维护社会经济稳定，激发市场经济活力，保障企业健康有序发展，通过对企业及相关责任人员进行减轻或者免除处罚的正向激励，促使涉案企业建立健全企业管理制度，规范企业管理和经营行为，防止企业再犯罪[1]。

涉案企业合规整改作为国家体现对企业严管厚爱给企业一条出罪生路的政策红利，自2020年以来，最高人民检察院先后启动了两期企业合规整改试点工作并取得显著成效。2022年4月2日，由最高人民检察院会同全国工商联专门召开会议正式官宣涉案企业合规整改试点在全国检察机关全面推开。目前，最高人民检察院陆续公布的四批典型案例，进一步拓展了刑事合规整改在企业类型、涉及罪名和整改方向的边界，也给刑事合规的必要性和法律实践的完善注入了更多的实质内容。与此同时，制度也在陆续完善，2021年6月3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司法部、财政部、生态环境部、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国家税务总局、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共同制定了《关于建立涉案企业合规第三方监督评估机制的指导意见（试行）》，同年11月上述九部门又进一步完善下发了《（关于建立涉案企业合规第三方监督评估机制的指导意见（试行）实施细则》等配套文件。2022年4月19日，上述九部门又公布了《涉案企业合规建设、评估和审查办法（试行）》（以下简称《办法》）。

其中，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北京市海淀区工商业联合会联合发布的《危害税收征管犯罪涉案企业合规整改指南》最具可操作性，上海市浦东新区人大常委会以立法的形式通过的《浦东新区涉案企业合规第三方监督评估若干规定》最具前瞻性。

结合上述规范性文件、已公布的二十余个典型案例以及笔者团队近期承办合规整改案例的经验，本文从律师实务的角度，总结梳理了涉案企业合规整改的流程、合规体系建设、合规文化建设、合规验收与评估等疑点难点问题，尝试为企业应对刑事法律风险以及开展合规整改工作提供参考和思路。

合规不起诉或者宽缓处理的意义在于创造良好的营商环境、体现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有机统一。涉案企业合规整改从宽制度主要目的是用于挽救值得挽救的涉案企业。因此，是否具备“值得挽救”的价值是合规整改能否启动的重要考量因素。基于此，协助企业进行合规整改的承办律师，在申请启动合规整改时，申请书应当从企业的规模、研发能力；解决就业的员工数量；为社会作出贡献的纳税额；体现企业社会责任的捐助、公益活动；获得社会认同政府奖项、产值、党建等方面充分论述涉案企业是“值得挽救”，当然，还应充分表达管理层的整改决心。总之，申请书要充分体现合规整改的必要性、可行性以及管理层的决心。

合规整改的启动可以是人民检察院依职权启动，也可以依涉案企业申请而启动。对涉案企业是否启动合规整改程序，目前并没有非常明确的判断标准。当前的程序还是由办案人民检察院逐级呈报，省级人民检察院审批决定。省级人民检察院对合规整改批复后，承办检察院商请第三方机制管委会启动第三方机制。第三方机制管委会再从专业人员名录库中抽取人员组成第三方组织，并向社会公示。公示期满后，第三方组织对企业实地走访，召开座谈会，针对合规计划提出具体意见，正式启动合规整改程序。

需要特别提出的是，第三方组织是当前我国在企业合规顶层设计中的重要监督主体，是独立于检察院机关和涉案企业的第三方“监管人”，具有独立性和中立性[2]。根据《指导意见》，第三方组织的合规考察书面报告等材料是检察院机关对涉案企业作出处理决定重要参考，同时因为第三组织是企业开展刑事合规整改活动的监管者和协助者。因此，涉案企业在合规整改的过程中应当积极接受第三方组织的指导、尊重第三方组织的意见。

合规计划书是合规整改过程中的“纲领性”文件，经过第三方组织批准后的合规计划书是指导合规程序的依据，所以合规整改启动后，合规计划书的撰写尤为重要。根据合规整改规范性文件的要求，一份完整的合规计划书，至少应当包含以下内容：

合规计划书的审阅对象是第三方组织成员及承办检察官，为便于第三方组织快速了解涉案企业构成犯罪的过往，通过概要的方式对主要问题进行概述是必要的。

《办法》第六条明确：涉案企业实际控制人、主要负责人应当在专项合规计划中作出合规承诺并明确宣示，合规是企业的优先价值，对违规违法行为采取零容忍态度，确保合规融入企业的发展目标、发展战略和管理体系。

企业启动合规整改的前提之一是企业、个人认罪认罚。所以进行犯罪原因分析能够体现涉案企业的态度，需要分析犯罪的根本原因、内部原因及外部原因，为后续合规整改的具体实施指明方向。合规整改的目的是杜绝同类或者类似案件再次发生，只有找出原因并针对性的解决问题，才能达到整改目标。

针对涉案企业本次犯罪问题，列举问题清单，针对性地从组织构架的缺陷，制度规范的不完善，实施操作的瑕疵等多层面分析问题，才能解决问题。这是专项合规的重点，也是难点。同时，针对涉案企业近三年来受到的行政处罚、其他违法处理展开风险分析，也是企业实现全面合规的重要环节之一。

合规整改计划实施内容是合规计划书的中心内容，这部分内容确定了合规整改要做什么的具体措施，是合规整改的“实体”依据。具体而言，其应当包含以下闭环内容：

合规制度是企业合规管理的核心内容。“整体合规管理制度”又称为“通用的合规管理制度”，是每个合规整改企业都必须具有的管理制度，包括：合规管理制度、总法律顾问咨询管理制度、合规举报管理制度、合规领导小会议事规则、合规岗位职责制度、企业违规管理和问责制度、合规评估管理制度等。

《办法》第二十一条“涉案企业应当以全面合规为目标、专项合规为重点，并根据规模、业务范围、行业特点等因素变化，逐步增设必要的专项合规计划，推动实现全面合规”。基于此，涉案企业专项合规制度是合规整改的另一重点，它是杜绝同类案件再次发生的制度保障。如果是环保类污染环境犯罪，那么就应当围绕“三废”的收集、存放、处置设立各类规章制度。如果是涉税类危害税收征管类犯罪，那么则应当从发票管理、合同管理、现金管理及要求“三流合一”等制度方面予以重点关注。

该部分的内容包括：要求员工签订《合规承诺书》、建立合规文化宣传培训制度、开展合规法律培训活动、编制并发放《合规手册》等，这些都是合规文化形成的要素。合规文化的培养和树立还与宣传密切相关，具体宣传可以通过“制度上墙”，即宣传标语、大屏幕等展示，公司内部举办合规知识竞赛，邀请行业专家就专项问题进行培训，邀请外部律师开展法律知识讲座等，进行多层次、全方位宣传。

合规计划根据确定的合规整改期限，制定相应的合规整改时间节点，并明确各个节点完成的工作，是合规整改过程中解决如何做的程序问题。科学有序的时间计划对完成合规整改工作事半功倍。

合规评估管理制度是促进企业全面评价内部控制的设计与运行情况，规范内部控制评价程序和评价报告，揭示和防范风险，促进企业各项合规管理制度有效实施的制度保障。

根据笔者团队的亲身经验，一份完整的合规整改计划书，至少应当包含以上十个方面的内容。同时对第三方组织就合规计划书提出的不足及完善意见，涉案企业应当认真听取，及时予以修订完善。合规整改要严格按照合规计划书执行，第三方组织及人民检察院后期的考察、验收、评估都是围绕合规计划是否完成进行评价的。

合规考察期超过三个月的合规整改，建议要形成中期报告。中期报告是检验合规前期成果的重要文件，也是合规整改是否有效的重要评估手段。提交给第三方组织后，会得到进一步的指导，为最终高质量地完成合规整改打下基础。中期报告应当包含以下合规整改内容：

中期报告形成后，第三方组织和人民检察院一般会针对中期报告再次召开座谈会，针对中期报告及合规整改成果进行核查，并提出具体意见。

总结报告是在完善中期报告的基础上，结合合规整改计划书确定的中后期计划内容，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形成的合规整改成果，具体应当包含以下内容：

其中应包含合规整改总结报告、合规整改中期报告、合规整改计划书、合规整改承诺书等。

合规整改是一个动态过程，需要详实的证据材料呈报进行了哪些工作。每一项工作都应当留痕，比如针对每一次合规整改会议，就应当包括：会议通知、会议签到表、会议照片、会议安排、会议记录等。同时对于整改会议所提安排的具体落实，需提供材料佐证完成了相应工作，并取得了成果。

培训是制度落实的重要环节，是提高企业员工法律意识的重要手段。所以合规整改期间要有详细的合规培训计划，进而要有行之有效的合规培训制度。合规培训要体现出全方位、多层次的特点。

合规手册的内容不仅包含各项合规制度和专项制度，还应当包括制度如何实施、如何奖惩等内容。合规手册是合规整改的重要成果之一，需要企业长期一贯遵守，这样合规整改的意义才能得以体现。

根据合规评估管理制度对合规成果进行量化考评，是第三方组织及人民检察院对合规成果了解的重要材料。故涉案企业应当提供能够体现成果的量化考核表，以及展现员工对各项规章制度了解程度的试卷等客观依据。

笔者团队曾经在一涉案企业合规整改案件中，形成书面合规总结报告后，为使第三方组织和人民检察院更直观地了解涉案企业的合规整改情况，制作了一个时长6分钟左右的合规整改视频，将为期几个月合规整改过程中企业为合规整改进行的各项工作以及取得的成果，通过声情并茂的视频文件展现给第三方组织和人民检察院，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检察机关或第三方组织考察涉案企业是否实现有效合规整改时，主要关注的是涉案企业是否认真履行了向检察机关作出的合规承诺和合规计划，是否建立与企业特点相适应的合规管理体系并得到有效执行，是否完善公司治理结构，企业合规文化是否形成等。

企业合规的有效性标准是理论和实践的双重难题，除了制定原则以及评价模式以外，需要合规整改计划的设计者深度掌握刑事合规的理念和模式，并对涉案企业有充分的了解，才能最终剔除企业经营中所积累的“犯罪基因”，以达成个案的有效合规。

如果涉案企业在案发后积极整改，已经基本建立合规管理体系，形成较为全面的合规管理制度；现有业务中未发现合规风险或其他重大法律风险；未来涉案企业在法务部、合规专员、法律顾问及外部专家的协助下，对公司合规风险可以进行较为有效的识别及控制，那么第三方在综合评估后，会给出涉案企业基本完成本次合规整改的重点工作、合规整改有效的意见。

当然，我们也遇到过，涉案企业因为思想上不重视，始终停留在纸面合规层面，合规措施不作具体落实，最终第三方组织评估不予验收通过的情形。

第三方组织对合规整改是否有效给出评价后，进入检察机关主导的听证环节。关于合规不起诉的听证模式目前没有固定模式，实践中主要存在两种模式，即南京建邺检察机关探索的“检察听证+第三方机制+不起诉”模式和张家港市人民检察院适用的“检察听证+不起诉+检察建议+回访”两种模式。

笔者团队在承办的一起案例中，采取的听证模式与上述两种模式不同，配合检察机关探索出了“现场考察+企业汇报+第三方陈述合规评估结果+检察院提出初步处理意见+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发表意见”的听证新模式。

我国的涉案企业刑事合规不起诉制度经过几年的探索已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针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大多数还是停留在理论层面，实务中涉案企业合规不起诉的案例在刑事案件占比中少之又少，可供学习的实务经验非常缺乏。

笔者团队针对近期成功办理的一起涉案企业刑事合规不起诉案件进行梳理，从如何撰写合规整改申请书有效启动刑事合规、合规计划书需包含哪些基本要素、第三方组织考察所需的书面材料，即中期报告和总结报告如何制作及最后探索出新的合规不起诉听证模式等方面，与大家进行实务的经验分享探讨。由于实务中案件类型多种多样，所以本文也只能从合规整改制度设计等方面进行整体概述，希望对未来此类案件的办理有一定的借鉴帮助作用。

德国刑法学家李斯特讲过：“最好的社会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企业合规不起诉制度是对于值得被挽救的涉案民营企业的一种特殊刑事政策，目的是助力企业生存发展，避免因为刑事制裁导致企业死亡。为落实这一刑事政策，最高检联合相关部门发布的一系列规范性文件和典型案例为我国涉案企业合规整改工作的开展提供了相应的规范指引。若企业因生产经营活动涉嫌犯罪被追究刑事责任，律师可充分利用现有规范性文件和司法实践适时申请启动合规整改，充分利用好合规整改这条政策红利，为涉案企业争取合规不起诉，避免企业因承担刑事责任而遭受毁灭性打击。